丽塔♡符华








即便如此,我也仍想与那理所当然抗争。

【晴尼】共生(2

chapter:2 生死问答



    <1>

    昨夜,安倍晴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还是那个身着狩衣,手执折扇,名动一时的平安京天才阴阳师。

    梦到八岐大蛇复活,他带着式神前去剿灭,却见到失踪已久的八百比丘尼坐在蛇头上微笑着对他说:

    “晴明先生,好久不见。”

    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眼底盛着盈盈的破碎的光,像要把人溺毙在里面。

    但是他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了。



    <2>

    “晴明先生,晴明先生。”

    “怎么了?”安倍晴明在预热好的平底锅里倒了点油,从窗台上的苇筐里拿出两个鸡蛋互相磕了磕,熟练的将鸡蛋打进平底锅里。

    “你看到我的那个……啊,找到了,没事了!”

    安倍晴明耸了耸肩。

    他从冰箱里拿出前天在超市里买的精装培根肉,拎出两片扔进了锅里。这肉看起来很新鲜,肥瘦恰好,又刚好遇上了圣诞节促销,他一口气买了五盒,估计够吃一周了。

    将其中一个煎蛋翻了个面——八百比丘尼喜欢吃煎双面的,他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袋装切片面包和沙拉酱,取出两片塞进烤面包机里。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瓶瓶罐罐被扔的乱七八糟时特有的噼里啪啦声,还时不时伴随着八百比丘尼跑来跑去的声音,安倍晴明皱着眉看了眼头顶,取出锅盖盖在平底锅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见天花板在簌簌掉渣。

    好不容易安静了几分钟,安倍晴明正准备掀开锅盖,顺便翻一下培根肉时,八百比丘尼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吓得他差点手一滑把锅盖丢到地上:“晴明先生!晴明先生!”

    “又怎么了?早饭马上就做好了快洗手下来。”

    “早饭不重要啦,一言难尽,快过来帮我一下啊!”

    “唉……”

    “啪嗒”,安倍晴明关上了天然气,平底锅里煎到一半的鸡蛋和培根突然失去了温度,正靠着余温“吱吱”作响,旁边烤面包机在“叮”的一声后吐出两片烤得金黄的面包,喵恰恰牌沙拉酱浸润在室内的暖气中,画着可爱猫脸的玻璃瓶上缓缓划下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瓶底汇成小小的一摊。

    安倍晴明的早晨过得如时钟般精准——起床洗澡洗刷定会在七点前完成,然后他会去院子里浇浇花修剪一下草坪,如果平时那只流浪猫来的话再顺便喂个猫。这时邮递员会将订阅的日报投进报刊箱,如果八百比丘尼的游戏杂志和动漫情报周刊也到了的话顺便一起取走;将报纸放在餐桌上等着待会吃饭的时候看,安倍晴明就系上围裙开始做早饭了;大概八点十五,去敲一敲昨晚不知几点睡的八百比丘尼的房门,如果没有回声就一直敲到有回声为止,而这个回声,十有八九会是什么东西砸到门上的声音,或许还会是一声烦躁的怒吼;八点半,早饭做好了,八百比丘尼也带着一身起床气下楼了,两人默不作声的吃完早饭,八百比丘尼上楼去洗漱,而他则开始张罗着开店,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难得今天他刚洗漱完就看到八百比丘尼打着呵欠走出房间,还感叹了一下今早终于不用去叫她起床,结果这女人难得勤快一次,就害得他整个早上都乱了套。

    这种感觉就像手上长了个细小的肉刺,拔出来会疼会流血,不拔看着又难受,怎么都让人不爽。

    摘下围裙挂在墙上,安倍晴明咬着牙上楼。如果今天八百比丘尼不能给他个合适的借口,就别怪他把属于她的那份早餐拿去喂狗了。

    八百比丘尼的房门是半掩着的,晨光透过三指并宽的门缝洒在走廊上。心情不好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将门推开,“到底出什么事……”

    话语的尾音梗在喉咙里,安倍晴明伫在原地,大脑一时无法将眼前看到的景象充分反馈,他只是呆愣地盯着八百比丘尼看,一秒,两秒……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乱作一团的房间背景下,八百比丘尼身着肌襦绊和衬裙背向门口站在中间,本该好好打理保护的长襦绊则被粗鲁地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足袋也左一只右一只散在脚边。似乎并没注意到安倍晴明已站在门口,她从怀中取出叠得整齐的振袖和服,双手拎起两角,用力一抖,“哗啦”一声,整件振袖和服在她面前展开,防止花纹受损用的和纸和棉线从和服中飞了出去,像极了振翅而飞的白鸽。

    八百比丘尼将和服拢在肩上,原地转了一圈,和服的下摆在半空画着漂亮的弧,落下时契合的贴在她身上,她将双手伸进宽大的振袖里,半举着双手,眼眸微垂,凝视着前襟上鸟儿振翅的姿态。

    这件振袖安倍晴明印象很深刻,这是很久以前他们为了初诣一起逛街时买的。千年时光把八百比丘尼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宅,把她拖出被炉去逛街的难度堪比当年让她别成天想着去死,所以,即使温度很低,天上还飘着密密叠叠的雪花,安倍晴明冻得发白的脸上还是高高挂起胜利的微笑。

    当时,以浅到几乎可以忽视的空色为底色的和服挂在橱窗里,朵朵指甲大小墨色碎樱在和服底部或深或浅、错落有致地堆积,形态各异的浅金色飞鸟穿梭其中,落英缤纷,百鸟争鸣,仿佛有色有声。

    八百比丘尼驻足,不由自主的靠近橱窗,呵出的热气在一尘不染的玻璃上凝成一层水雾,安倍晴明从玻璃的倒影上看到,她波澜不惊的水眸里闪过几乎称得上是惊艳的光。

    而他已经在脑海中把她穿上这件和服的形象构想了出来,无以言表的暖意萦绕在他心头。美艳不可方物,而这样的八百比丘尼只会陪在他一个人身边,真好。

    初诣结束后就再也没见她穿过了,虽然有些淡淡的遗憾,但时间一长他也忘掉了这件衣服。今天她突然拿出来,不知意义为何。

    安倍晴明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回过神来:“长襦绊不要这么随意的扔在地上,会起褶皱的。”

    “啊啦,晴明先生。”八百比丘尼转过身,和服再一次滑过半空,金线绣成的飞鸟在又长又直的墨绿色发丝间呼之欲出。她揽过长长的振袖,屈身冲他行了个礼,“太久没穿过和服,我都忘记穿法了,晴明先生可还记得?”

    安倍晴明呼吸一滞,感觉脸上有些燥热:“……先换常服下楼吃饭吧,和服弄脏了就不好了。”

    “好的。”

    她很久没有用这种特有的上扬的语调回答他的话了,配合着她脸上浅浅淡淡的笑意,让他有种回到初见她时的错觉。



    <3>

    江户时代,是个动乱的时代。

    但江户时代,也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

    而他自己绝对能成为一支翘楚,贪官污吏间的一股清流,甚至,他还曾偷偷想过,如果继承一桥家的是自己,说不定他能带领幕府走出衰败的局面。

    一桥庆喜一直是这么坚信着的。

    所以他平日里也是悄悄对自己身边那个小侍从这样说的。

    “大人……既然您胸有大志忧国忧民……”小侍从带着哭腔,两条腿都软了,如果不是一桥庆喜撑着他估计能当场跪下,“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啊!”

    绝望的咆哮声在京都最有名的歌舞伎座门前回荡。寒风拂动门口悬挂的红色纸灯笼,也把小侍从的心吹的拔凉拔凉的。

    “这你就不懂了,体察民情自然要从最基层做起,像这种地方最能反映真实的社会现状了。”

   个头啊。他自己都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口。

    冠冕堂皇的话说多了他自己都觉得恶心。自从他偶然在书中读到歌舞伎后,就被这种华丽的表演深深吸引了,书还配了彩页,手执折扇舞动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每日朝思夜想,就等哪天跑出家门去亲眼看看。虽然让父亲知道结结实实的一顿臭骂是免不了了,说不定还会影响自己继承权的问题。

    可到底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十来岁孩子,既然来都来了,一桥庆喜一副死猪不怕开始烫的模样,心一横,索性决定先放肆的玩一通再说。

    “别啰嗦了,偷偷进去玩一会不会有人知道的!你要是不想进,就在门口等着吧。”

    说完,他撒了欢儿似的往里冲,转眼就没了踪影。

    摊上个这样熊的主子自己可真命苦啊!小侍从原地跺了跺脚,一边高呼小少爷,一边追了进去。

    和朴素的外表相比,内部装潢着实令他大开眼界。鎏金的龙与凤、飞鸟游鱼遍布在边角,乍一看过去每一处都精心独特又不显赘余,纱状的帷幔高悬在红木柱子间,略有脱落的浮世绘则在帷幔间若隐若现。一桥庆喜满目都是鲜血般的朱红色,天窗吹进的风拂动帷幔,像一簇簇跳动着的火,耳边响起不知何处传来的铃铛声。

    他回过头审视刚刚走过的廊道,那姿态竟如缩小版的鸟居,甚至还设有注连绳,

    如此的风流场所居然也能给人以神圣感,一桥庆喜饶有兴趣的四下溜达,扯扯帷幔,摸摸雕塑,玩得不亦乐乎。

    “小少爷可是来看表演的?”

    突然,从他头顶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他被吓了一跳,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抬头向上看,只见二楼一个穿着特别的女子正托着腮,笑盈盈地瞅着他。那衣服款式估计是西洋传来的玩意,公开穿可是要被抓去蹲大牢的,也不知这女子哪来的胆识。

    除去刚才的狼狈样,连自己没打招呼就随便动手动脚的模样估计也是被看了个遍,一桥庆喜小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他清清嗓子,故作严肃:“是的,我在这半天了也不见人来接待,贵店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您这么说可就冤枉小店了,”女子无辜的摊着手,“您进来的时候没看见那张张贴的'休业'大红纸?”

    他还真没看到。

    刚才光顾着往里冲,哪里还会在意一张纸?何况这里的涂装都是红色,红色的纸贴在红色的墙上,哪是准备让人看见啊!

    “临近年底,店员们也得回家筹备年货不是?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提前放了他们的假,反正这大冷天的,也没几个来看的。”

    “有啊!”

    一桥庆喜梗着脖子喊,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难得跑出家门一趟,却遇上了这事,他真真觉得委屈极了。

    他一直不懂为什么家人对这种艺术谈之变色,就像他也不懂为什么西方的思想、文化、技术等在他们看来就像避之不及的疫病。

    明明是更优秀的东西,却被一些陈腐的观念拒之门外,小小的一桥庆喜再一次有了掌权的想法。可他还是那么的弱小,甚至连场表演都看不到。

    想到这里,他瘪了瘪嘴,眼泪欲夺眶而出。

    “哎呀,别哭嘛小少爷。”

    女子从高度不低的二楼一跃而下,在一桥庆喜惊悚的目光中平稳的落地,她从口袋里抽出手绢去擦他的眼泪:“看在你这么虔诚的份上,我去问问还没走的那个,看看他还愿不愿意表演,可好?”

    一桥庆喜破涕为笑,他吸了吸鼻涕,痛痛快快地点头。

    女子拍拍他的头,像在安抚撒娇的小狗。她向里间走去。

    “对了,老板怎么称呼啊?”

    光顾着聊,这半天还没问如何称呼。一桥庆喜暗自懊恼,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是有失礼节。

    “嗯?你叫我八百就好。”

    “八百?”奇怪的名字,他这样想,“你是不是还有一些兄弟姐妹叫一百二百,还是你们家穷的要用孩子名字来求财?”

    八百停下脚步,转过身,威胁性的在脖子的位置一划:“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问我已经去世的父母。”

    一桥庆喜吓得连忙捂住嘴,拼命地摇头。

    不可贫嘴不可贫嘴,在人屋檐下,就得低着头啊!

    说起来,侍从呢?



    <4>

    “疼……”

    “疼疼疼!勒死了,喘不过气来了,谋杀啦!”

    “是你说要把腰带系紧一点的。”嘴上这样说,安倍晴明还是放松了力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得了喘息空档的八百比丘尼一边扶着腰,一边怒视着安倍晴明。刚才的折腾让她额上生出一层薄汗,白皙的脸颊也染上娇嫩的粉色,“太,太失礼了!怎么能对女孩子说这种话呢!”

    “都是活了上千年的老太婆了还好意思以女孩子自居。”安倍晴明猛地一扯腰带,如期望中的那样听到八百比丘尼求饶般的呜咽。

    赢了,他心满意足的将腰带打上结。

    八百比丘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直身子。肌襦绊和衬裙熨贴的附在身上,凸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安倍晴明默默的别开了眼。

    “之前你翻出来的那件长襦绊出褶皱了,我给你找了件新的。”

    将长襦绊披在她身上,八百比丘尼顺从的抬起胳膊穿上长襦绊。再一次打上腰带,和服内衬已经全部穿戴整齐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架子上的振袖和服。

    “接下来我自己来就好,我记得晴明先生似乎没有独立穿上女式和服的经验吧?”

    面对八百比丘尼询问的眼神,安倍晴明像是一下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往事,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你说呢。”

    “以前都是好几……”

    “住嘴!”

    “好的。”八百比丘尼及时改口,忍住笑意点了点头。

    ——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她毫不怀疑安倍晴明的人品。

    动作轻柔地取下和服穿上,八百比丘尼将衣襟与长襦绊的衣襟重叠。理顺衣摆系上棉绳后,她在腰间绑上伊达缔,然后拿起需要的带板,撑出腰带的形。

    思索了一会,她取出一条舞妓式腰带。曾经闲来无事时她也去开过一段时间的歌舞伎町,自己偶尔也会上台表演一下,不过她表演后分文不取,只留下当时所着和服的腰带,久而久之就收集了很多。

    这条腰带通体呈墨蓝色,有光在黑线绣成的樱花流纹和些许五三桐和菊纹上熠熠生辉,两端镶着金色扇形挂饰,同样为金色的铃铛随着八百比丘尼的动作晃来晃去。她利落地折出文库结系上,长长的腰带最终垂至脚踝,每走一步都留下清脆的铃声。

    说什么不会穿和服,分明就是假的,这摆弄腰带的手法,可真是娴熟的很。安倍晴明在心里冷哼一声。

    “带缔……带缔……”

    “这个怎么样?”

    安倍晴明挑了一条金线织成的带缔递给她。

    “好。”八百比丘尼接过,露出甜甜的笑容。 

    她压住带缔的左端,背着手将带缔穿过背后的腰带,确认了位置和两端的长度后,她用力一拉,打了个坚固的结,把多余的两端压进腰带里。

    她对着等身镜转了一圈,背后的文库结像极了振翅欲飞的墨蝶。她满意地点头。

    “怎么样,晴明先生?”

    安倍晴明倒吸了一口冷气:“很合适。”

    他不得不实话实说。

    层层衣襟有序的叠在一起,领口开合的恰到好处,刚好可以看到她雪白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和服不松垮也不紧绷,该有的线条每根都有,几乎找不到多余的褶皱。

    完美无缺。

    “这种主题偏暗的颜色搭配披散着的发型,会不会显得没什么精神啊。”

    八百比丘尼将墨绿色的长发抄起至头顶,简单的盘成一个团:“盘起来会不会好一些?”

    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颈椎棘突清晰可见。

     安倍晴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快步走上前拉下八百比丘尼高举的双手:“不用了,这样就很好。”

    发表这种言辞究竟有几成的私心,他也说不好。

    “既然晴明先生这样说……”松松盘起的长发散开,垂落至腰间。她从地上随便捡了条红绳绑好发尾。

    “收工。”



    <5>

    小侍从不一会就出现在了他面前,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个白发及腰身着狩衣的男子。

    他一看见自家小少爷就猛扑过来,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他诉苦,全然不顾那上好的衣料在自己手下变得脏兮兮的。

    “小,小少爷!可算找到您了!这店里的路也忒多了点,四通八达的。”

    可他进来的时候只有一条主路啊?一桥庆喜权当这傻子吓到精神出了问题,他摇了摇头,看来要准备换侍从了。最好下一个侍从能像旁边这个男子一样,帅一点,可靠一点。

    “带你找到你的主子了,没什么事我先退下了。”

    “有,有劳先生了。”小侍从呜咽着道谢。

    白发男子走之前盯着一桥庆喜看了半天。一桥庆喜觉得他眼角的红妆甚是好看,虽然男子表情严肃,但有红妆做衬,这双狭长的眼睛像是饱含了笑意。

    “你到底迷路迷到哪里去了啊!”他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一下他的头,今天在这家店可算是把脸丢尽了。

    小侍从那叫一个委屈啊。他前脚跟着小少爷进了大门,后脚他人就不见了。他顺着长廊左拐右拐,长廊时不时分出支岔,他徒劳地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选相反的走法也是同样。见实在是找不到路了,他绝望地蹲了半天墙角,才被突然出现的男子带走。

    看他板着张脸,小侍从也识趣的没找人家搭话。这位先生大概是楼里的戏子,模样生的比女人家都秀气了几分。以前一直觉得最帅的是自家小主子,现在……小侍从将他和小主子比了比。各有所长吧,小主子的赢面在年纪小,天真可爱上。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而原本怎么都走不出的走廊,跟着这位先生没一会就走出来了。

    “小少爷,我看这店奇怪的很,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他心有余悸地扯了扯一桥庆喜的袖口。

    “走什么走!让你在门口你不待,我才刚求得老板开恩,给我单演一场,你别坏了我的兴致。”

    “可这店,确实是有问题啊!”

    一桥庆喜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了个疯子,他决定不再理会,专心致志的盯着空无一人的台上。

    见自家小主子什么都劝不动,他长叹了口气,只得陪着一起坐下,暗自祈祷不要再遇上什么怪事。

    “久等了。”

    先闻八百慵懒的声音,后见身着华丽和服掩唇轻笑的她从描绘着平安京风貌的屏风后走出。

    一桥庆喜兴奋的跑到台前,将她仔细打量了个遍。

    “听闻表演都是要在脸上涂厚厚一层白粉的……”

    “难道我这模样不好看吗?”八百反问。

    她只浅浅的描了一下眉和眼角,艳红的口脂令她的双唇看起来娇艳动人。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她随意点的妆容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便衣时她看起来就像个没心没肺好说话的寻常女子,可一穿上和服,整个人气质截然不同。

    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居然还有这般女子。一桥庆喜赞叹。

    “好看!自是好看的!老板丽质,不打扮都跟仙儿似的。”

    这话听着就中听,八百大概是被奉承的心花怒放,又在一桥庆喜脑瓜子上摸了一把。

    “人少也摆不出什么阵仗,伴乐只有三味线哦。”

    刚才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他手上托着一把三味线,面色僵硬的冲一桥庆喜点了点头。

    “刚生过气,脸是臭了些,希望不要坏了小少爷的兴致。”八百纤指一点,娇笑起来。

    “无妨,无妨!请老板快些表演吧!”

    八百抖开折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低沉的三味线声音响起,略带点回音在整个大厅回旋。仅三四个音,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刚才剧烈跳动的心此刻突然沉静下来,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舞台上执扇舞得恣意的八百,似有泪水从眼眶滚落。

    他眼中,白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覆盖住了樱树下斑驳的血迹和皑皑白骨。


    

    <6>

    “刚才那一曲名为何?”

    “你不知道?那你这舞怎么跳的?”安倍晴明诧异的盯着她,仿佛能在她脸上剜出洞来。

    “瞎跳啊,踩着节拍随意动两下胳膊。”说着她挥了挥折扇,“我就是个算账的,不懂什么劳什子歌舞,让你跳你又不肯。说真,晴明先生长得这么标致,不上妆都媚态十足,跳起来绝对能倾倒……”

    安倍晴明红了脸,他气急败坏地去捂八百比丘尼的嘴:“别瞎说。”

    八百比丘尼耸耸肩,举手投降。

    “那孩子身上没带够钱你连盘问都不,轻轻松松就把人放了。老板不正经,带不起手下的人,这样下去这店的生意迟早让你搅黄了。”

    “哎呀何必为难一个孩子?那小脸憋的通红,着实令人心生怜惜。况且这生意本就不见得怎么好嘛。快说快说,到底叫什么啊?”

    “忠臣藏。”

    八百比丘尼微眯双眼,凝视着一桥庆喜刚刚离开的方向,“你这可是在逼他?”

    “他总归是要在幕府和天皇之间做出选择的。”

    “幕府倒台是民意,是大势所趋,并非一奶娃阻止的了的。”

    “这孩子心思透亮,说不定真能拯救垂危的幕府,寻求到两者之间的平衡。”

    “他做不到。”八百比丘尼烦躁起来。最近安倍晴明和自己意见出了分歧,就幕府和天皇的事总是逮到什么就和自己据理力争。她想不明白为何他老想插手这件事,还乐此不疲的想把自己也拉下水,烦不胜烦。

    “你总是这般天真。”

    她胡乱扯着身上的装饰,带缔,腰带,发间装饰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很久没跳了,这衣服箍在身上着实难受。

    “哦。”安倍晴明接过她脱下的和服,挂在架子上。

    她说做不到,那就一定是做不到了。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又隔了几日,这几天,天阴沉的可怕。

    八百比丘尼吃饭时溜号,用一根筷子做媒介算出过不了几日会突降大雪,两人火急火燎的拾掇了一下后院,多囤了些煤炭和柴禾。

    后来果不其然下雪了,一连好几日。许诺过送钱来的少年一直没来。

    年关在即,店内门可罗雀,八百比丘尼也不在意,就这么让店不死不活的开着。她人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完全进入养膘状态。

    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傍晚,出门采购食材的安倍晴明抱着个其貌不扬的盒子走进内间。

    “掸干净身上的雪再踩地毯。”

    话音未落,安倍晴明就感觉面前出现了看不见的阻力。他从腰间抽出折扇,狠狠地敲在结界上。

    玻璃碎裂般清脆的声音响起,安倍晴明收起折扇,闲庭信步。

    “你这结界也就逗逗那个小侍从,别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听话的脱下羽织甩了两下。

    室内萎靡的景象映入眼帘。八百比丘尼披着绒毯在壁炉前缩成一团,露出的脑袋像小鸡啄食,一点一点的,墨绿色长发无精打采的垂在身后,身旁堆着不少橘子皮。

    见他走近,她抬了抬眼皮,扫了眼他满头雪的狼狈样。

    “伞呢?”

    “送给一个可怜的女孩了。”

    他将盒子扔到茶几上,转身推了推八百比丘尼示意她让个位。八百比丘尼不情不愿的挪了挪,递了半个毯子给他。

    “不了,会把毯子弄湿的。”

    安倍晴明将毯子裹回八百比丘尼身上,在壁炉前坐下。冻僵的手凑近火焰使劲搓了搓,头上的残雪很快融化了,润湿了他银白色的长发。

    八百比丘尼拎起一块柴丢进火里,壁炉里的火一下窜的老高,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声,内间温暖如五月晴空。

    “将军府遣人送来了这个。”安倍晴明扬扬下巴。

    抱紧毛毯昏昏欲睡的八百比丘尼闻言抬起头,晃晃悠悠起身。揭开盖子,一条华美的腰带映入眼帘。

    在看清腰带上的五三桐和菊纹后,她表情垮了,似是有些不愉快。

    安倍晴明显然已经看过了里面的东西,八百比丘尼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不知是这大少爷不明事理还是故意为之,竟向一个戏子送上绣着皇家徽记的物什。他安抚地说:“不喜欢我就退还回去,反正那人正在门口候着呢。”

    “小孩子的一片好心,不收岂不显得我矫情。况且这么好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她将腰带一把抱在怀里,如水般柔滑的触感蹭在脸上舒服极了。

    “自找麻烦。”

    “你也是。这由伞而生的缘,可比这腰带重的多。”她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安倍晴明盯着毕剥的火苗:“今晚煮年糕吧。”

    “呵,”八百比丘尼冷笑一声,“随你。”



    <7>

    听说,人死之前,一生的经历会像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那都是骗人的。

    それは  嘘です。

    濒死时的感觉会根据死法的不同有些微差别。

    菜刀插进胸口时,失血时手脚会冰冷到麻木,从伤口蔓延到全身的剧痛会一直占据大脑,持续到呼吸停止。

    从悬崖跳落先是会体验失重的恐惧,然后伴随着落地,浑身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碎裂的骨骼刺入五脏六腑,那一瞬间和千刀万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火焚烧的话,火苗舔舐身体的温度炽热的令人发疯,每一寸皮肤失去水分时的“吱吱”声,还有闻到焦化的味道。

    溺水时恰恰相反,缺氧会让大脑无限放空,身体的各处感官却被放大到极致,能感受到水顺着气管灌入肺部的疼痛,还有四肢被束缚住动弹不得的无力。

    被咒术吞噬的感觉相比而言舒服一些,一瞬间就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自然也来不及多想。

    说实话,被草薙剑刺中的感觉和被菜刀刺没什么差。所以,当那把弑神的神器刺入心脏后,脑内只是一闪而过——“啊,又是这样”。

    生命流逝的感觉异常清晰,但这次却没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补充进来,她渐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似乎笼上一层鲜艳的血红色,耳边是震雷般鼓动的心跳声。命定之人加上神器,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没有走马灯,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爱过的恨过的珍视过的人。

    只有如坠深渊的寒冷。

    啊啦……还真是寂寞呢。

    说起来,要说死亡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大概是在“逐渐死去”这个过程中,总是会看到那些带着期待、恐惧、憎恨、兴奋等表情的脸。

    这些表情真是比死亡更恐怖。人类在面对一个同胞离世时居然会下意识地摆出这样的姿态,真是可怕,令人反胃。

    或许人心本恶,不过严格来说,吃下人鱼肉长生不老的自己,早已脱离“人类”这个范畴了,嘛,无可厚非。

    会感到害怕也仅仅是最初几年,毕竟还年轻,被“人性的恶意”迫害时难免心悸,死的次数多了,就懒得在意这些了,倒不如说复活后看到他们惊恐到扭曲的脸更令人愉悦。

    但是啊,这个人——安倍晴明,好像不太一样。

    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憎恨,啊啊……这个表情是痛惜?伤心?简直在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别死,八百比丘尼,求你……”

    箍住自己身体的力量重到令她无法呼吸,飘离身体的灵魂被强迫禁锢在濒死的身体里。他恳求的声音有些哽咽。

    温柔的让人难以拒绝。

    意识半模糊间八百比丘尼啧啧,晴明先生真是太温柔了。

    温柔的令人心疼。

    她艰难地抬起手覆上他的侧脸,安倍晴明滚烫的掌心贴上她的手背试图温暖她冰冷的手。这温度刺痛了她的手背,她本能地想躲,却被牢牢攥住。

    掌心的血抹上安倍晴明的脸颊,他眼角的红妆被鲜血衬托的妖娆又悲伤。

    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她本是个普通人,活了上百年还逆了天命,没遭到神罚已是别人梦寐以求的。现在祸害平安京的八岐大蛇已死,后续黑晴明的事她无法插手,相信晴明先生会妥善处理的。这件事后估计晴明先生会被天皇招入阴阳寮,从此人生平稳衣食无忧了吧。

    约定达成,物尽其用,自己死而无憾。她真的很感激安倍晴明赋予了她一段平静的生活,而死在晴明先生手里也是命中注定。

    只是这个表情,还想再多看几眼。

    想牢牢印刻在脑海里,即使死去也不会忘记。

    眼中突然光芒大作。

    她的世界,陷入沉寂。



    <8>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从储物室偷出来的……?”安倍晴明看着她从床底掏出一个盒子,心中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盒子自己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上面贴的每道符文都是出自自己之手——这是里面装的是当初被自己封印的神器草薙剑。

    “就昨晚啊,我可是不死身,去地府做客没这宝贝怎么行。”

    那把造型奇特的太刀在八百比丘尼掌心灵活地旋转着,阳光打在锋利的刀刃上,迷了安倍晴明的眼。

    当初八岐大蛇一战,这把刀经由自己之手刺入她心脏时,她脸上只有薄凉的微笑。

    ——那种多年夙愿了后,轻松又释然的微笑。

    可他只感觉到冷,咬紧牙关都止不住浑身在颤抖。温热的血顺着刀身的血槽流到他手上,浸湿了袖口的狩衣。他都不知道一个人居然能流这么多的血。

    或许冥冥中,他已经猜到她复活大蛇的目的,装出反水模样把他逼到自己的对立面也,借着大蛇危害京都给他合理的理由讨伐自己,与大蛇同谋加上盗走神器草薙剑,即使自己多少念及曾经共事的岁月,也不得不迫于形势杀了她这个罪人。还有丢失的草薙剑……她早就知道,曾斩杀过与神明比肩的八岐大蛇的神器,又怎会终结不了区区一个不死身?

    她什么都知道,那么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众叛亲离,从始至终,只求一死。

    掌心下的心脏搏动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停止,指缝间浸润了黏稠的怎么都止不住的血,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微弱,可她还是笑着,没心没肺仿佛一点都觉察不到他如波涛般汹涌的悲伤。

    “别死,八百比丘尼,求你……”

    声音有些哽咽,明明心痛到无以复加,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令人窒息般的悲怆宛如久溺深海。

    他绝望地想,没有道别,没有留念,这或许就是两人的永别了。

    可他还没看够她的模样。他想再看一次她坐在廊下,在自己偷看她被发现时回报的,那种寻常女孩般明艳动人的微笑。

    不是久经沧桑看破百态,而是努力活在当下的,普通人的模样。

    生如夏花,那是生命之火在璀璨燃烧。

    她比任何人都该好好活下去。

    他不想她死。

    “晴明先生。”

    微凉的触感抚上他的眉心,凉意顺着额头漾开,适时将他从回忆里拉出。八百比丘尼的脸突然近在咫尺,他能看到那双透亮的眼眸中倒映的自己的影子。她揉开他眉心的动作是那么温柔,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老是皱眉的话会老得快哦。”

    令人留恋的温柔,可他心中永远秉持一丝明晰。自从自己以折扇为代价,向阎魔换回她的灵魂,两人近乎落得个不共戴天的关系。

    他救了她,而她又报复般用自己的血救了他,留下了纠缠不清的缘。

    而他们当时急着去救八百比丘尼,草薙剑就大剌剌的扔地上也没人去管,最后还是细心的童男将其收回。

    现在被供奉在热田神宫里,所有人啧啧称奇的草薙剑就是个年代久远造型奇特了点的假货。普通人不了解草薙剑的威力,而且,现在虽然不比平安年代,大妖怪们都隐匿身形藏身人海,如果落到居心叵测的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还是由他保管更放心。

    “所以你大费周章的穿上这件和服,就是为了穿好看点自杀?”

    “去冥府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嘛,不然那位闭关锁国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大人可是要耍脾气了。”

    安倍晴明的心在滴血,既为这件价格不菲的和服,更为自己买衣服时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一会见啦。”她突然倒转刀柄,长长的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快到让人猝不及防。

    眼前染上鲜艳的红色。

    “哎呀……人鱼肉要能让痛觉也跟着一起消失就好了。”八百比丘尼皱着眉倒抽了好几口冷气,随着她嘴唇开阖,汩汩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她猛的抽出草薙剑,然后飞快的按住伤口周围的大动脉,防止血溅开弄脏房间,“嘶……真疼。”

    “作死。”从她颤抖不已的手中夺过草薙剑,安倍晴明顺势揽住她的腰,让她靠进自己怀里。

    “前天才提到这事今天就动身,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急着去地府?别说是为了去告状。”

    “我要去,取回你的折扇。”八百比丘尼回了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安倍晴明一时无言。他轻轻抵上她的额,小心翼翼的摩挲着,“你真的不必这样,现在不比从前,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的。而且要去也应该是我去才对。”

    “晴明先生真是温柔呢……”

    她的眼中失了焦。

    “原本就是因我失去的,当然该由我来。这是,因果。”

    喷洒在脖颈处的呼吸越来越弱,怀里的身体也越来越冷,一丝恐惧袭上他的心头——简直就像千年前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倒下时,自己无能为力般。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轻轻拍打着她的脸:“八百比丘尼?”

    “嗯。”怀中人倦倦地半睁开眼。   

    “早点回来,不然我就吃光你偷藏在冰箱冷冻层里的布丁。”他伏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你怎么知道……!”

    还没说完,八百比丘尼就咳出一口血,两眼一翻,咽气了。



    <9>

    “判官。”

    “在,请问有何吩咐?”

    伏在案上书写公文的白发男子抬起头,一脸恭敬地仰望着高台上的冥界之主。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昏暗明灭不定。

    阎魔百无聊赖地支着脑袋,翠绿色的眼眸紧盯着下属:“没事,就是想看看汝。”

    “今日在下的模样与往日并无二致,岂敢劳烦阎魔大人浪费时间在此。既然阎魔大人没什么事吩咐,那在下就继续工作了。”

    言毕,判官真的垂首行礼,继续执笔在面前的簿上记录今日的死者姓名。

    这个不解风情的冰山。

    阎魔抚了抚鬓角,将垂落的一缕长发掖回耳后。

    “判官。”

    “在。”

    “来吾身边。”

    判官一脸疑惑,但还是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阎魔身边:“请您吩咐?”

    阎魔坐直身子,一把揪住判官的前襟,将他拉近。两人间距仅有两指并宽,阎魔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判官脸上泛起的丝丝红晕。她捻起判官的鬓发凑到鼻前,嗅到一股好闻的墨香。

    “这生死簿,与吾,孰美?”

    “二者并无任何可比性,阎魔大人风姿绰约,哪是一件死物可比拟的?”

    “那为何汝之目中唯有生死簿,却看不见吾呢?”

    话尾微转,多少生出了些委屈之意,可言者有意听者无心,面前站着的是万年不曾化过的冰山,听到阎魔这么说,判官稍作惊慌后急急忙忙开始解释。

    “在下绝无轻怠阎魔大人之意,只是书写生死簿乃在下的工作,在下理应竭尽所能为阎魔大人分忧……”

    这个不解风情的冰山!

    阎魔只想扶额。

    此时殿外刚好有鬼使求见,她挥挥手止住了判官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允了鬼使的求见。目光所及处,只见鬼使身后出现了个比逗弄判官更有意思的人,阎魔不禁眯了眯眼,不经意间面容上带了些笑意。

    “这么逗弄下属可真不像阎魔大人的作风,可惜面对的是木头,怎能奢求木头善解人意呢。”来人言笑晏晏,出口却是毫不留情的嘲讽。

    “阴阳两界属汝最没资格说我了。”

    八百比丘尼抖开振袖,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贵安,阎魔大人。好久不见了,大概有……几百年了吧?”

    “确切地说是三百六十二年十时又三秒,好久不见了啊,巫女。从收到汝的消息之日,吾就期待着汝的拜访,孟婆和鬼使兄弟也都惦念着你呢。”阎魔摊开手掌,光芒乍现,转眼间,只见阿青出现在她掌中。

    阿青正蜷缩成一团梳理自己的羽毛,看见主人,它欢快地啄了啄阎魔的掌心,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这小家伙挺机灵,留于吾消遣可好?”

    “受宠若惊,诚惶诚恐。阎魔大人说笑了,失去阿青我可是会很困扰的。”抬起食指供阿青降落,随即,阿青小小的身型已经消失在指尖。

    “哼,收这么快,怕吾抢去不成?汝还是这般无趣。”阎魔冷哼一声,“判官,退下,吾和客人有话要谈。”

    “遵命,阎魔大人。”判官恭敬地行了个礼退下了。路过八百比丘尼身边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眨了眨眼,回以一个无辜的微笑。敢情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这判官怎么还如第一次一样对她警戒有加呢。

    “阎魔殿也没什么可招待的,以酒代茶吧。”阎魔挥挥手,团垫和摆在小小案几上的精致托盘飞向八百比丘尼,稳稳地停在她面前,“坐。”

    “恭敬不如从命。”八百比丘尼屈膝跪坐,双臂收拢在膝盖上,长长的振袖如瀑般摊开垂在身体两侧。

    “这身和服,可真是好看的紧。”

    “人间俗物罢了,幸得入的了阎魔之目。”

    “汝……你此次前来,想必安倍晴明是知晓的吧。”

    “是。”

    “放任你一人前来,近年他的胆子也愈发大了。”

    “阎魔大人身为冥界的王,怎么会屈尊难为我这种小人物呢。”

    “我倒是很想难为你,断个胳膊断个腿再给安倍晴明送回去,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八百比丘尼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转眼,清澈微凉的酒如泉般从杯底涌出,阎魔殿点点烛光倒映在杯中,随着水波轻轻颤抖着,“听起来好像会很有趣,不过我也是个怕疼的人,就不以身试验了。这无尽酒盏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很神奇。”

    “喜欢的话带一个回去也无妨,小物什罢了。”

    “有心无力。”八百比丘尼将酒盏轻轻放在托盘上,杯底和木质的托盘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阴阳相隔,如水顺流而下,冥界的东西又怎能完好无损的回到现世呢。”

    “所以说你是个无趣的人。”阎魔端起酒盏饮尽,葱白色的指配着赤色蔻丹,艳艳的,在瓷盏上分外清晰,“闲话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有何企图?”

    “企图谈不上,想向大人换取一物罢了。”

    “噢?”

    “千年前,晴明先生作为代价交予您的折扇,我想拿回它。”八百比丘尼的表情一下变得郑重,阎魔也认真了起来。

    “嗯……”似乎是有这么个东西。她想了想。这把扇子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当初拿到的时候就被直接丢到藏物室去了,千年过去了,不知扇子上落了几层灰。

    “这把扇子上附着的很强的灵力,更重要的是,它见证了安倍晴明所建立的'绊'。”

    “这些……我都知道。”八百比丘尼微微颔首,水绿色的双眸有些迷离,“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如此珍贵的物什,那,若我不给,你又有何法?”

    阎魔轻托下巴,妖娆地笑着。

    “我的真名,用这个作为代价如何。”

    阎魔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眼神变了,她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认真的?”

    “是。”

    “……”阎魔叹了口气,“存世千年不老不死的巫女——你的真名——确实,用来交换此物绰绰有余。可你要想清楚,交出真名,你可就是'被束缚之人了',此后我可以以名字为凭依干涉你的一言一行,甚至决定你的生死。”

    “呵……”八百比丘尼笑了,像春风融冰,“自从吃下人鱼肉,我就被这'永生'束缚住了,想来活了这么久都是以'八百比丘尼'的名义,这'高桥秋子'反而像一张白纸,不恣意涂抹一番岂不可惜。所以,无妨。”

    话音刚落,八百比丘尼的心脏处浮现出一缕细小的火苗,缓缓飘至半空。随着火苗离体,一股脱力感席遍全身,她下意识的双手撑地,止住瘫倒在地的趋势,冷汗随即润湿了额前的发丝。

    火苗飘向阎魔,最后在她的指尖停留,阎魔的声音似乎是从天际传来,八百比丘尼屏住剧烈的呼吸,努力去听。

    “即使是有安倍晴明陪在你身边,你也断不了寻死的念头吗。”

    “谁知道呢。”她笑得莫测。颤抖的手执起酒盏,向高高在上的冥界之王举杯,然后又自顾自的饮尽,如此,重复了数次,直到惨白的面色恢复如常。

    “这酒,掺杂着人类感情中所有负面色彩,辛辣醇烈,就连冥界的鬼使都浅酌即醉。”阎魔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赞叹道,“你这家伙只有饮酒时才甚是得我欢心,罢了,名字我收下了,莫要后悔。”

    “不会,谢阎魔大人。”八百比丘尼恭敬地伏地行礼。

    阎魔拧开案几上的灯,轻柔的将火苗送了进去。

    “不过仅仅是换扇子的话,你给出的代价太高了些,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样就可以,我这人最不擅长讨价还价了。”

    “哼,你倒是大方的很。那个无尽酒盏汝取去便是,倒扣放置,和人间酒盏并无差别。”

    “那就谢过阎魔大人了。”八百比丘尼不走心地回了一句,“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

    “嗯?”

    她揽袖摊开手,平平向前伸出。

    “你这是何意?”

    “公正的代价恒等可是您的理论,我们是做生意的,也不是白帮您解决游魂鬼变的事件,报酬啦报酬。”

    “你……”阎魔如鲠在喉,看着廊下这个笑得厚颜无耻的女人,“敢和我谈条件的,阴阳两界仅你一人。”

    “啊啦,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呢。”八百比丘尼笑得非常欠扁。

    阎魔咬了咬牙,旋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再一次绽开一抹自信又妖娆的笑。

    “报酬给你便是,可是经你提醒,我也想到一事要找你讨个说法。说起这无尽酒盏,这物什可是出自你一老熟人之手呢。”

    “啊呀……”八百比丘尼小声惊叹了一下,“我可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厉害的熟人啊。”

    “德,川,庆,喜。你可是妄图瞒过这阎魔之目?”纤细的指扫了扫眼角。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

    “此事,记你个扰乱公务不过分,与游魂鬼变两两相抵,你满赚不亏。”

    “阎魔大人身为冥界之主没想到竟然这么小气,平安年代那两个麻烦也没少找晴明先生帮忙吧,这笔帐怎么算?”

    “那是安倍晴明的账,与你何干?”

    两人默默对视了良久。

    “可还有话要说?”

    八百比丘尼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半天没挤出一个笑容。

    “没了。”

    “甚好,判官!”

    话音未落,手执巨大毛笔的判官就破门而入,显然一直没离开。

    “阎魔大人。”

    “寻那折扇给她,送客。以后如若在冥界范围见到这女人,先丢入十八层地狱关押几天。”

    “是!”

    判官巴不得这女人赶紧离开阎魔大人的视线范围,要不是等命令他早就把她拎出去了。他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到八百比丘尼身边,原本就高大,站在跪坐的八百比丘尼身边更是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这边请吧,八百比丘尼大人。”

    “呵呵,有劳了。”八百比丘尼只想翻个白眼。

    “巫女。”

    “大人还有何事?我赶时间回家吃饭呢。”

    “最近,吾时不时会感受到阴界裂缝的气息。”

    八百比丘尼的脚步顿了顿,她转身看着阎魔。

    “汝可是知晓什么?”

    “阴界裂缝?不知道哦,我现在就是一条咸鱼,什么都不知道。”

    “啊,是吗?”

    “是的哦。”

    判官无言立在一旁,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直勾勾的和阎魔之目对视,八百比丘尼看起来更是毫无惧意,那笑眯眯的表情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他皱了皱眉,所以他才讨厌这个女人。

    “哼,汝多留意着些,毕竟,千年前汝自私的所作所为可是让这个阴阳两界陷入不可修复的大动荡,世界可不会像安倍晴明那样,轻而易举的原谅你。”

    八百比丘尼脸上的笑容没变,但阎魔准确的捕捉到了她瞳孔微缩的一瞬。

    “遵命阎魔大人,不过要按时收费。”

    “就看汝有没有命来取吧。”

    大厅四角燃烧的烛焰不约而同的跳跃了一下,八百比丘尼的笑容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隐约带着些阴测。



    <10>

    孟婆觉得自己在这奈何桥上守了大概好几千年了。

    阴界本没有时间概念,在这一切都静止的国度,阎魔大人破例准许山兔和山蛙定期来寻自己玩一次,久而久之她也循着人类的法子开始记日子。

    不过她也不是个心思细腻的妖,今天忘了记,后天忘了记,时日一长,连她自己也搞不清了。

    所以,她闲暇时数着冥河低大小不一的石子,模糊觉得自己大概守了这么个数。

    千年间,她每天守在桥头,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亡魂带着或不舍、或懊悔、或坦然的表情喝下孟婆汤,然后变为清一色的茫然,看着他们被鬼使们带去转生,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亡魂们匆匆来过,开始时她还会在意他们的模样,倾听他们的遭遇,竭尽全力安抚他们,尽量免去他们对尘世的眷恋。可亡魂络绎不绝,她疲倦地周旋在他们之间。后来她又发现,身为妖的自己根本无法体味到人类的感情,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无法做出合理的安抚,自己的一厢情愿如同杯水车薪,简直像个笑话。

    所以在无力之余,她的心潜移默化的焦躁起来。

    于是,终有一天,三途河泛滥了,淹了几里地,所幸没造成人员伤亡。

    而她这一任性,竟劳烦阎魔大人亲自光临奈何桥安抚自己。

    高贵的冥界之主斜靠在云上,远眺着鬼使们修葺河堤的身影,说:冥界的死者多如牛毛,况且,过了这奈何桥,又是个崭新的灵魂,汝又何必去在意呢。

    她自知犯了大错,一反往日的欢脱,乖巧地抚着怀里的三味线,点点头。

    后来她学会了机械般递上汤,不再多看,也不再想,日子这样平淡的过着。

    可不知哪天,她偷了个闲在死水般静止的三途河边游玩时,猛然发现似乎多了个人影。

    那是个耄耋之年的人,但腰杆挺得笔直,给人武士般庄严肃穆的感觉。

    他面色凝重,显然尘事未了,身边没有鬼使跟随催促,显然是阎魔大人默许。

    看到他的瞬间,静止的三途河缓缓地开始流淌。

    “呐,你在这干嘛?”

    好久没遇到被这么特殊对待的人了,她突然有点想听听他的故事。



    <11>

    阴森可怖的阴界路上,判官大步流星地在前面带路,八百比丘尼迈着小碎步晃晃悠悠地跟着,时不时伸脚绊倒擦肩而过的亡灵,或是用咒术整蛊,玩得不亦悦乎。

    “请您快些走,在下还有很多工作没完成呢。”数不清是第几次停下等八百比丘尼后,判官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欸——百年前你就在工作,现在还在,阎魔大人还真是没有人情味呢,这么压榨属下就算是木头也会恼吧?”

    “请注意您的言辞!”判官甩出夺命笔,直取八百比丘尼门面。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八百比丘尼显然游刃有余,她甚至没用自己的武器,右手一转,从腰间抽出刚拿到的折扇,轻松地挡住了汹涌的攻势。

    判官咬了咬牙,试着将笔向下压,可那纤细的手握着的折扇仿佛不可跨越的天堑,纹丝不动地横亘在他和八百比丘尼之间。

    “管好您的嘴吧八百比丘尼大人,阎魔大人不是我等可以任意讨论的。况且为阎魔大人分忧是在下分内的事,何来压榨之说!”他真的有些恼了。年岁越长,这女人反而越恣意妄为、口无遮拦,每次她来自己少不了和她口角之争,真不懂为什么孟婆和鬼使兄弟这么欢迎她。

    “可阎魔大人真正的忧虑,你又懂多少呢?”

    判官可以感觉到,和自己对视双眼闪着猫一般狡黠的光。

    虽然老被周围的人打趣为木头,可他又不真的是块朽木。真正的忧虑谈不上,八百比丘尼或多或少夸张了些,可阎魔大人的心意,这几千年的朝夕相处他怎么可能不懂。

    只不过,懂和做是两码事。

    “在下这等卑微之人,只要仰望着那道光就够了。”

    看啊,明明在陌生人面前都能轻易说出口,却能在当事人面前巧妙的隐藏起自己的心意,阎魔之目需洞悉世间真理,衡量黑白善恶,怎能仅停留在他一人身上?而判官笔——判官的职责便是认真辅佐阎魔大人,如此才是大好。

    于是他如此回答,顿感阻碍着判官笔的力量松了松。

    什么嘛,原来不是一个傻子,而是两个智障啊。八百比丘尼兴趣缺缺地收了扇子。无聊的爱情拉锯战。

    判官也收起武器,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

    “前面便是三途河,这附近亡灵较多,请您跟紧我。”

    “可我记得,上次回去的时候没路过三途河吧?”

    “……”判官的身体僵了一下,“前不久三途河泛滥了,上次那条路正在修理。”

    “啊啦,这样吗?”八百比丘尼恍然大悟:“那就有劳带路了。”

    判官的额角不禁渗出冷汗。

    三途河边遍地都是妖娆的彼岸花,和花一个色的奈何桥倒映在缓慢流淌的三途河上。水波轻漾,八百比丘尼满眼都是鲜血般刺目的红。

    “孟婆这家伙,又跑去哪里玩了?”

    先行的判官早已绕着奈何桥找了一圈。三途河泛滥后便很少见这顽皮的小妖擅离职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判官大人!”

    一身紫衣的孟婆从不远处的河堤上探了下头后猛的缩了回去,小会后,她才驾着锅妖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

    “我就觉得刚才好像有人在叫我,判官大人……八百比丘尼大人!”

    她的目光马上不远处被身着华服的八百比丘尼吸引。牙牙马上调转脚步,凑到八百比丘尼面前。

    “八百比丘尼大人真漂亮啊!”

    “好久不见啊孟婆,近来可好?”

    “嗯嗯!和平常一样。八百比丘尼大人是来冥界玩的吗?怎么没叫上我?你们是从阎魔殿的方向……已经打算回去了吗?”

    说实话八百比丘尼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像孟婆一般,小孩子老是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不过不擅长并不代表做不到,而且,答疑是大人的义务呢。

    “这次来比较突然,因为有要事要找阎魔大人商议。”八百比丘尼顺了顺孟婆的发髻,“下次再陪你吧。”

    孟婆鼓了鼓两腮,像个怄气的小皮球:“下次您来也不知是几百年后了,不过,约好了哦!”

    “约好了。”

    两人勾了勾小指。

    “原来,八百——指的是您活过的年岁啊。”

    闻声,孟婆猛地回头,只见刚刚细细嘱咐过的人已经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走了过来,她急急忙忙去拦他:“不是让你别出来的嘛!失礼了判官大人、八百比丘尼大人,这个亡灵不懂事冒犯了……”

    “孟婆,这个亡灵是怎么回事?”默默不语站在一旁的判官发问了。

    普通的亡灵在一定时间内不去转生就会永远失去回到阳界的资格,变成回荡在阴界的孤魂,既是增加了阴界的工作量,也违背了阴阳平衡,所以,即使是一些有留念的亡灵,鬼使们也会想尽办法送他们去转生。

    “这个……我只是一时好奇,就没逼着他……”孟婆的身子缩了缩,坐在锅妖上的身型显得更小了。

    “你知不知道……!”

    八百比丘尼笑呵呵地止住判官:“别演了,你带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让我解决这件事吗?干嘛迁怒小孩子啊。回去之后告诉阎魔大人,黑脸不适合你。”

    来人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恭敬的行了个礼。

    “这条腰带果然很适合您,您还是如当年那般美颜动人,可在下已是亡者了。”

    “小少爷可还喜欢歌舞剧?”

    德川庆喜长舒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和他相处的这些日子,孟婆还是第一次看见面前这个严肃的老人眉眼平坦,看起来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

    他说:“从未变过,不知老板可还愿意再演一次?”

    “有观众,有乐器,”八百比丘尼看了眼孟婆。三途河的主人已明了两人间有一段需了结的缘,适时递上三味线。她再一次抽出折扇,潇洒地抖开。

    “何尝不可?”

    “这次,就由在下为您演奏吧。”



    <12>

    何为忠臣?德川庆喜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无非忠于君,忠于民,可他此生仅有一次是忠于自己。

    “其实我早该猜到,并非长子的我得以继承将军的席位;幕府倒台,身为将军的我却只被发配到远方,家眷安好衣食无忧,定是有神人相助。”

    枯槁的手指轻抚在三味线上,弹的还是那曲忠臣藏,老人一脸平和,似是在谈论不相干之人的事。

    八百比丘尼只顾起舞,笑而不答。

    “后来我也曾在此去过那条街,可邻铺的老板说店早就搬迁了,此后的岁月,我应该不曾见过您才是,可我又隐隐觉得应该见过您……”

    “当初的我怀着一腔赤诚踏入店门时,您是否早已看清了我的命运?”

    八百比丘尼摇了摇扇子:“窥探别人的命运会折损我的灵魂。”

    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自己绝不会为了毫不相干的人干这般蠢事,可孟婆听了却鼻尖一酸。

    “说的也是……”德川庆喜垂下眼眸,明晰的双目中渐渐染上浑浊,可他还是坐得笔直,腰杆直挺挺的像棵不朽的松。

    “可我还是……不后悔遇见了您,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遵循了自己的决意去做一件事。”

    “你该走了。”八百比丘尼脚步趋缓,翻飞的振袖落回她身侧。

    “最后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小少爷请讲。”

    “当年和刚才,您究竟是哪次跳错了舞步?”

    八百比丘尼轻轻合上折扇,塞回腰间:“哪次都没错。因为不管是哪次,都是由我舞出的。”

    “这样啊,谢谢您……”

    孟婆注视着德川庆喜的灵魂渐渐化作光点消失在空气中,三途河又恢复到以前死水般的宁静中,她捡起掉落在地的三味线,轻轻拨出一个音。

    她听到八百比丘尼的低声喃喃——“这样的回答,要是也能给予人救赎就好了……”

    那位大人静默地伫立在原地,仿佛一座被时间凝固的雕像。

    


    <13>

    1866年,孝明天皇殁了。

    支持德川庆喜的唯一支柱塌了。

    整个将军府乱作一团,连最底层打杂烧火的下人们都陷入惶恐不安,生怕自家主子跟着垮台连累自己遭殃。这时,悠闲地在庭院里散步的安倍晴明反倒不引人注目。

    倒不如说根本无人顾及他。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这枯山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余皑皑,已经看不出什么诗情画意了。

    安倍晴明入目尽是一片萧条。他沿着围墙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阴影突然垂到他脚下,他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围墙顶。

    “你又穿这么少。”

    雪后的天很晴很蓝,空气里飘着微凉的雪晶,太阳耀眼,半空折射出璀璨的光点。八百比丘尼颀长的身形仿佛埋进了太阳里,安倍晴明不得不眯着眼看她。

    “这谋士生活可还合你的心意?”她坐在围墙上,晃着脚上那对赤色木屐,因只穿了件薄薄的和服,鼻尖冻的红彤彤的,可眼中的戏谑怎么都挡不住。

    “我输了。”安倍晴明脱下棉斗篷甩给她,说。

    八百比丘尼老老实实披上,挑挑眉。

    没有尽头的人生着实无聊,他们时常会打一些无关痛痒的赌来调解寂寞。这次,安倍晴明化作谋士到将军府试图助德川庆喜平定幕府和天皇的矛盾,可阴阳术挡得住人祸,挡不住人心。

    “嗯……”安倍晴明这突然的示弱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本来酝酿好的台词都哽在喉咙。八百比丘尼眨了眨眼,瞥见走廊尽头一双脚。

    “下来,上面风大。”

    安倍晴明伸出手,试图给她个借力。她却摆摆手,“上面风景好。”

    黑红黑红的足袋,这小少爷的品味倒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烂。她托着腮的手轻轻敲了敲脸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源博雅的转世的?”

    安倍晴明无奈地笑了:“占星又不是你的特权。”

    八百比丘尼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一世没找到神乐,却误打误撞找到了博雅。”他脚下的雪“咯吱”响了一声,“我现在才懂他第一次来店里时你为何那般,时局这么乱,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他本就是喜书籍雅乐之人,或许不踏入政局,做个闲置贵族对他才是最好,是我负了你的一片意。那时你总是倦倦的,我还以为仅仅是犯了懒。”

    八百比丘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话对了一半吧,她本意确实是不想让安倍晴明插手这一世源博雅的转世,犯了懒也是真的,只是怎么样对德川庆喜来说才是最好,她也没资格评判。

    “这百年你从未错过,可我却不相信你,落得这样的结局。”

    “诶……”八百比丘尼的目光放空了一下,“这德川庆喜也是傻乎乎的,和百年前那个耿直的傻子一样。”

    “是啊,傻人该有好报的,对吧?”他看向八百比丘尼。

    “嘿,”八百比丘尼虽然皱着眉,但还是笑出声,“任意干涉凡人的命数,我们这次恐怕是要遭天谴了。”

    “反正我们是不死之身。我能看到的未来有限,而占卜会折损你的灵魂,所以只要有缘相遇,我就希望能尽可能庇护他们,哪怕只有一世也好。”

    “不过这一世,该走了。”安倍晴明整理了一下衣衫。

    “不告而别总归不是好。这墙外的梅花开得正盛,我想去折几只做个插花。”八百比丘尼抬手一指廊下,又戳了戳自己的脑门,示意他将德川庆喜方才的记忆删掉。

    知晓她是给自己留出空间,安倍晴明也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大门外见。”

    八百比丘尼撑着围墙的脊一个利落的旋身,消失在墙头。她总这么来去无踪,轻盈似一片孤寂的羽。

    墙外,她落地时就没有上墙时那么优雅了。软雪下是前些日子未化的冰,她踩得深了,险些滑倒。脚畔枯草上覆盖的纤雪簌簌落在她鞋上,很快晕开一片水迹。

    八百比丘尼思索了一下,“啪啪”几脚踩实了地上的雪,将安倍晴明的斗篷一铺,干脆倚着墙抱膝坐了下来。她听力极好,普普通通的土砖墙挡不住园内两人的谈话声,她默默地听着,葱白的指无意识地揪着一株低矮的梅,娇嫩的花瓣碎在指尖,渗进指缝,带着一缕幽香。

    最近的相逢和离别都在冬天,她都不喜欢这个季节了。

    她还记得安倍晴明说过冬季是个冰冷又寂寞的季节,万物凋零,人心惶惶而不自知。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庭院里那棵粗壮的樱花树上已经冒出了淡褐色的花苞。

    漫长的冬季即将结束。

    暖春悄然而至。



    <14>

    “醒啦。”

    八百比丘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良久,才慢悠悠的清清嗓子:“几点了?”

    窗帘半敞,皎洁的月光拓出短小的一节。整个房间大半埋进昏暗里,唯有床头柜上一盏小夜灯,闪着柔柔的暖橙色光。

    像是黑夜里的迷船寻到了灯塔,她突然萌生出一种回家的错觉。

    “七点一刻。工资要来了吗?”

    安倍晴明扶着她半坐起,顺手在她背后塞了个靠垫,又递了杯水给她。

    “血亏!”她把扇子拍到安倍晴明身上,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安倍晴明手忙脚乱地接住。修长的指轻抚扇骨,一开一合,完全不见千年不触的生疏感。

    “很帅。”八百比丘尼认真的点点头。

    安倍晴明面色复杂地收起扇子:“……谢谢。”

    八百比丘尼摆摆手。

    “我去把粥热一下,换身衣服下楼吃饭吧。”他起身。

    八百比丘尼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呐,晴明先生。”

    “嗯?”他回头。

    “你曾说过我可以得到救赎了,对吧?”八百比丘尼的表情有了些倦意,她懒懒地半倚在床头,任凭墨发无精打采的散在身旁。

    “……这是怎么啦?被阎魔大人说教了?”安倍晴明很想顺顺她的毛。

    八百比丘尼抬了抬眼皮,青色的眼眸闪着灼灼的光,她的世界执拗的燃烧了起来。

    “……”

    安倍晴明犹豫了一下,反手攥紧她的手腕,轻柔的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可以得到救赎了。”

    他的下巴轻轻压在她头顶,毛茸茸的触感骚得他脸痒痒的。平稳的心跳声传入八百比丘尼耳中,她闭上眼,双手抚上安倍晴明的前胸。

    “碰!”

    下一秒,安倍晴明已经一脸懵逼的躺在地上。

    八百比丘尼拍了拍手,露出一如既往狡黠的表情:“晴明先生,说话归说话,可别动手动脚哦。”

    这女人……

    安倍晴明不怒反笑。看在她在阎魔大人那里受了委屈的份上,这次就算了。

    他握住八百比丘尼递过来的手站起来。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比丘尼,陪我去初诣吧。”

    “不要,我被被窝封印了。”说着她直接缩进了被窝里。

    “给你买苹果糖。”

    “我看起来像是会被一个苹果糖虏获的人吗,安倍晴明你也太小看我了。”她露出的眼睛亮晶晶的。

    “两个,再加上甘春堂的和果子。”

    “成交。”

    安倍晴明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TBC.


(沉迷游戏,持续掉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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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文说

这章出现了阎判,以后大概会出现狗灯、酒红、博天(友情向居多、博狼、all八百比丘尼等等,看我心情,想写啥就写啥,先预警一下,免得到时候拆了某些人心水的cp互相找堵。另,不接受cp建议,我想吃啥就写啥你管我,我还吃小小黑X金鱼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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